消失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
没有监控,也没有人见过他。
因为他那时候是为了去找离家出走的我回来吃饭的,从此,我成了家里的罪人。
十年后,我做了学校的老师,日日重走弟弟当年走过的那条路。
当我被悔恨和懦弱裹挟的时候。
却不知道,原来十年来爸妈盼着回家的人不止弟弟,还有我。
01
2010 年 1 月 25 日。
是我弟弟失踪的日子。
那一天是除夕,本是阖家团聚的日子。
我却和家里人产生了纠纷,大吵一架后选择了离家出走。
那时候的我才 12 岁,正是自我意识刚萌芽、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于是一怒之下摔门而去。
可是仓促离家的我并没有什么好的规划,口袋里没有钱,对目的地也没有想法。
天色一暗、北风一刮、肚子一饿,我立即就清醒了。
这大冬天的,身无分文在外流浪,岂不是和自寻短见没有区别吗?
于是,离家出走到学校附近的我便在严寒和饥饿的压迫下,不得不往家的方向走。
从学校到家,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吧,要穿过三条街,经过一座幼儿园、一座教堂还有一家超市,然后就能看见家的大门。
我内心忐忑不安,因为我知道爸妈最痛恨忤逆了,回去肯定免不了一顿藤条焖猪肉。
可是受些皮肉之苦总好过饿死街头。
我一边走,一边开导着自己。
离家的距离越近,我的步伐放得越慢。
爸妈那副手抓柳条、怒发冲冠的模样跃上心头,我的耳朵仿佛能提前听到他们的怒骂,肌肤也仿佛能提前感受到阵阵疼痛。
能预见的痛,终使我在走到那座教堂门口的时候,踌躇不前。
天将擦黑时,从教堂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四十来岁,留着短发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文干练。
我认得她,她是这个学期带我们班的新班主任。
星童,班主任看见我,俯下身温和地询问,你怎么离家出走了?
我诺诺道:
我跟爸妈吵架了……我现在又饿又冷,想回家,但是又怕被爸妈打。
班主任微微一笑:
星童要是害怕,不如先跟老师回家吃饭,说不定吃完饭回去,你爸妈就气消了。
好啊
我素来对班主任颇有好感,常常遗憾为什么妈妈不能像老师这么温柔。
那天晚上,我在老师家里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席上,我看着吃剩的小龙虾,小心翼翼地问: 老师,这个能不能带回去给我弟弟?
我是分明看见老师眼中闪过一丝不情愿的,立即想到自己这样又吃又拿的,确实是太没有礼貌了,于是连忙道歉:
对不起,老师……我,我只是第一次吃这个,觉得好吃。我不该这么贪心的。
然而班主任只是笑了笑: 喜欢就带上吧,我本来就答应过的。
太好了谢谢老师
可是当我兴高采烈又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时,却发现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守着一桌还没处理的食材。
他看见我,脸上先是闪过惊喜,随即又有些担忧:
你一个人回来的?你弟弟呢?
从那天开始,我再没有见过我的弟弟。
02
原来,那天大人们到午饭时间看不见我,就着急了。
于是,家里除了年迈行动不便的爷爷和年幼调皮好动的弟弟以外,大家都分散出去找了。
可是眼看着时间渐渐逼近黄昏,大人们还没回来,十岁的弟弟按捺不住了。
爷爷我知道姐姐会去哪儿,我出去找他自告奋勇。
坐在轮椅上的爷爷并不允许: 你去瞎凑什么热闹?你知道她会去哪儿那就告诉爷爷,等爷爷打电话告诉在外面找的爸爸妈妈。
弟弟瓮声瓮气地说: 姐姐肯定去学校后面的树林了,那儿是我俩的秘密基地。
于是爷爷就打电话告诉了爸爸。
可是过了很久,爸妈依旧没有回来。
于是胆儿肥的弟弟就借着上厕所的由头偷偷溜了出去。
他肯定深信自己可以找到我。
所以一声告别都没有,就一头扎进了黄昏里。
此后经年,我常常梦见那样一个寒冷的傍晚,一个小男孩走街串巷地喊着姐姐,回家吧,然后他的声音一点一点地越来越远,最后被冷冽的北风吞没。
而该死的我,那时候却在老师家里享用着丰盛的晚餐。
03
零点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燃放爆竹接年。
热闹的硝烟席卷了整个天空,四周都很吵闹。
警笛的声音在鞭炮烟花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微弱无助。
爸妈第二次回来是凌晨一点。
他们一踏进家门,看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
星童,你终于回来了,弟弟呢?他是不是跟你一起回来了?
我眼看着他们的眼神逐渐从充满希冀变得失魂落魄。
你到底去哪儿了啊?爸爸终于怒不可遏。
我唯唯诺诺地回答: 我去老师家吃饭了。
爸爸顺着我的目光,看见了餐桌上多出来的餐盒,他打开来一看,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小龙虾,这就是你馋得不肯回家的原因?
说罢,他生气地将餐盒摔在地上,并狠狠地踩了几脚。
还想打包回来吃?要是弟弟找不回来,你出去吃西北风吧老子只当没过你这个女儿
面对盛怒的爸爸,我无法争辩半句话。
唯有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只红艳艳的、惹人垂涎的小龙虾就那样被碾碎,同灰尘混作一体。
我当时头脑一热,也想冲出去找弟弟。
却换来爸爸的大声呵斥:
再丢了怎么办?滚回你房间去别在这担多余的心
那时候天网还没覆盖到镇上的每一条路,连学校大门口的摄像头也是装来唬人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弟弟究竟是沿着哪一条路跑出去找我了。
每一天,爸妈一有空就上街发寻人启事,就去警察局蹲守消息。
而我,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宛若木偶般,每天都在放学后将从学校到家的这段路反反复复地走,期许某一瞬间,能够看见调皮的弟弟忽然冲出来,叫我一声姐姐。
但,奇迹没有出现。
从这件事之后,家里人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中学之后,我住校,有时周末也不回家,借口在外面兼职或者补课,家里人也从不过多去问。
一次,我路过街边的算命摊位,忽然昏聩糊涂起来,觉得既然警察找不到,或许可以寄希望于鬼神。
于是我交出了自己一个月的伙食费,问那个拿着罗盘装神弄鬼的男人能不能算出我弟弟的下落。
结果可想而知,我最后眼睁睁看着神棍拿到我的钱后忽然健步如飞。
04
多年以后,我把曾经的糗事当做玩笑话说给身旁的赵涛听。
赵涛是一个警察,他是专门来查镇上的失踪案的。
半月前,镇上一户人家的儿子失踪了,恰好他们的女孩是我隔壁班上的学生。
赵涛问道: 所以罗老师你选择回来这所小学任教,也是因为对你弟弟当年的失踪放不下吗?
我倚在教学楼六楼连廊的护栏上,落日的余晖正好打在我身上。
你知道吗?那一天,也是黄昏的时候,他从家里跑出来找我,而差不多的时间,我正好是忍不住饥饿,要回家去。
学校后面的那片土地,从前是一片竹林,是我俩偷懒的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所以他一定知道我离家出走会躲在竹林里的,所以那时候,他肯定是要来学校这里找我……
年三十晚,家家户户都忙着筹备年夜饭,街道上冷冷清清的,那之后我很多次都在幻想,如果我经过教堂之后,没有犹豫,继续往前走,肯定会看见他的……
然后,在日落之前,我们就都能回家了……
那天,你到底因为什么事和你爸妈吵架?赵涛忽然打断我的话。
我耸耸肩: 现在想来,大概是他们买了什么给弟弟,而没有买我的份吧。
那天,爸爸一大早就去镇上的市集买菜,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奥特曼送给弟弟,却什么礼物都没带给我。
于是我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怒斥爸爸心里只有弟弟没有我,然后夺门而去。
你知道吗?赵涛却道,不被爱的孩子是不敢有恃无恐地发脾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