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孤零零一人站在街边，目送闪着红光的车尾没入夜色。
才勒过林父衣领的手心还阵阵发麻，顾夜打了一个寒颤，猛地回神。
下意识裹紧了双臂，扭身跑进小巷。
直到确定没人追来，顾夜才在角落停下，慢慢摊开双臂。
——藏在那其中的，正是刚才还戴在林父身上的名牌手表、戒指。
以及，他鼓鼓囊囊的钱包。
顾夜擦了擦干涩的眼角，嘴角跟着扬起。
是，自己的确算个屁。
那么恭喜林大老板，刚刚被一个屁耍了。
林父是有钱有势的混蛋没错。
好在她也是没钱没素质的烂人。
她的尊严就像口袋里的零钱，有点，但不多。
所以梦想宣言励志是假，顺手牵羊报复才是真。
而这点东西虽说远回不了本，至少也能恶心林父一下，让他吃个哑巴亏。
顾夜随手将赃物揣回怀里，接着抓住一旁墙上的直爬梯，轻盈地爬上屋顶。
在这座名为边缘区的空中二级城市里，居民楼的高度受到严格限制。
因而爬上这种普遍只有几层高的矮楼的感觉，和踩上一个树桩没什么区别。
可顾夜还是喜欢这样，尽可能地摆脱地面，站在更高的地方，哪怕只是高出几米，呼吸到的空气似乎也更自由一点。
而一边欣赏即将到来的日出一边清点刚刚到手的不义之财，是顾夜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
席地而坐，顾夜又掏出林父那块价值不菲的金表瞅了眼时间。
真正的太阳，还有多久才会升起呢?
恰在此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好在不是妈妈的谩骂，而是一条推送消息，提醒她特别关注的男主播开始直播。
顾夜欣然点进直播间打发时间。
玉儿（主播）: 夜姐姐你终于来看玉啦玉好想夜姐姐(≧▽≦)
想得好，赏。
顾夜维持着一贯的高冷富婆人设，没有回复任何文字，只是连刷了三个最贵的至尊火箭。
华丽的礼物特效瞬间刷屏，引爆了整个直播间的气氛。
素人欧米伽（粉丝）: 夜姐驾到通通闪开玉儿的大胸肌让我夜姐先埋
粉蘑菇（路人）: 呜呜富婆姐姐好大气……呜呜富婆也看看菇……
罗密欧与猪过夜（粉丝）: 嘶，好有实力，这就是榜一与主播的羁绊吗
弹幕瞬间滚动得飞快，充满了各种惊叹与艳羡。
而顾夜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低调地享受着这种被追捧的感觉。
事实上，她关注这个擦边男主播已经三年了。
虽说艺名叫玉儿，镜头里的本人却是高高壮壮、胸肌饱满的黑皮双开门大冰箱。
平时直播他总是戴着一个遮盖住大半张脸的阿努比斯面具，与观众的交流也全靠现场打字。
但扭起擦边舞来那叫一个又闷又烧，外加嘴甜情绪价值拉满。
给顾夜勾得是五迷三道，看一回直播月经不调都能治好。
直到天边隐隐翻出白肚，顾夜才舍得挪开视线，放下手机，舒展舒展脖颈，放远放远视野。
然后那放远的视野就定格在天边一个突兀的小黑点上。
那是……一个人?
在……跳楼?
……啊?
顾夜猛地从楼顶弹起身，眯起了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却见距离头顶一千多米高的控制区平台边缘，的的确确挂着一个人。
但距离太远，光线太暗，顾夜看不清细节，只能确定那人的四肢还在动，宛若悬挂在蛛丝上的昆虫。
看样子人应该还活着，也许还有自救的可能?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下一秒，那道人影仿佛放弃了所有挣扎，松开了抓住边缘的手。
顿时，整个人如同一颗被抛弃的石子，就在这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刻黑暗之中。
急速坠落。
顾夜立刻将手机退出直播界面，拨打紧急医疗热线。
可她刚将手机凑到耳边，再一抬头，又见一个更小的黑点飞速追上那坠落的人。
紧接着——
嘭
好似一颗超小型原子弹炸开在天边，瞬间膨胀的降落伞猛地拽住那人的身体。
随后晃晃悠悠地挂着对方安全下降。
哦——
拨出的救援电话当即被掐断，顾夜转而打开相机，对准上空面无表情地连拍几张。
很明显，这又是上头哪家的贵哥儿闲得无聊，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寻找刺激。
从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控制区边缘跳伞，还专门找人配合玩高空救援的游戏，真是有创意……
个屁。
神经病，糟蹋社会资源，辜负时间生命，浪费她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她费尽心机、放弃尊严都想抵达的终点，却是那个人随意跳伞找乐子的起点。
好好好，顾夜承认她破大防了。
再没了看日出的心情，顾夜胡乱塞回摊了一地准备数的票子，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然而她的脑袋才探出天台边缘，却见直爬梯的底部分明站着一个熟人。
顾夜的心脏咯噔一响，嘴巴张开: 你……
相比之下，站在梯子下方的女人却没多少诧异，仰起的脸庞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
她笑了笑，率先出声: 你在上面做什么?看风景?
那人，她，林庭的初恋——那个白月光。
顾夜没立刻吭声，只瞥了眼手机，又用余光扫向小巷深处可能藏匿的阴影。
看出了顾夜的戒备，白月光蹲下身捡起几块碎砖，掂了掂，然后手臂一扬，分别扔向可能藏人的地方，空荡荡的敲击声清晰可闻。
你放心，没别人。她又抬起头，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坦诚，我不是特意来堵你的，我只是顺路追过来，看见屋顶上好像站着一个人，觉得眼熟才靠近。
追谁?顾夜捕捉到关键词。
啊……不是追你。她笑得有些苍白，是追钱。
她举起自己的手机，露出苍白屏幕上的数字: 只有，五百万。
顾夜微微睁大眼，所以说她也……
白月光露出一个苦笑: 在车上时，我完全被他们的节奏带跑，满脑子都是林先生和他亡妻的悲剧故事，又想着林氏集团家大业大，应该不会赖账，便没立刻确认，直到下车后冷静下来才想起确认账户……
然后就发现那周扒皮一般的林父，还真是半点脸面都不要。
一种奇特的同病相怜感在顾夜心头升起，她双手一摊: 那你比我还好些呢，我到手只有一百万。
这下轮到白月光讶然了，什么?连你也只拿到了……
接下来的话语消散在清晨渐起的微风里，化作一声叹息。
白月光微微垂头，整个人显得无力: 当初我们和林家也没签下什么正式合同，事到如今，钱应该也追不回来……我打算先把这笔钱存起来，找个稳妥的途径……我认识一个理财经理，还算可靠，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把联系方式……
呃，那个。
顾夜有些尴尬地打断她的话，钱，我刚刚……好像……已经全花完了。
……啊?
顾夜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就是，我关注了一个男主播，嗯，擦边的那种，很香，呃，然后我是他的榜一，那一百万，刚才手一滑，就，就全部打赏出去了。
……
楼下的白月光长久的闭了嘴。
这场沉默持续了将近半分钟，久到顾夜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被气晕过去了。
咳咳，那个。
顾夜清了清嗓子，你是不是在想，以后你的孩子，一定不要养成我这样吧?
嗯，啊，也没有……等等，你、你怎么知道?
你怀孕了。顾夜望向她小腹上覆着的手，有些无奈: 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来，你的母性本能太强了，再精湛的演技也掩盖不了。
之前在林父车上的时候，发小曾说如果林总您只是想让庭哥走出失恋，直接把『那事』告诉他不就行了?
——而那事显然指的就是这件事，发小和林父都知道的这件事。
顾夜又问: 孩子的亲爹呢?
白月光嘴唇轻抿: 跑了。
那你还要把孩子生下来?
嗯，因为我爱他。
……你脑子没问题吗?
可能有吧。
女人笑了，眼眶却微微红了: 或许从我当初接受林庭父亲的支票的那一刻起，我就迷失了自我，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所以等我好不容易真心爱上另一个人，就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放开。
顾夜皱紧了眉头: 不是，你清醒点，那不是爱，你这只是被孕激素控制……
都无所谓了。白月光却打断道，抬手抹了抹眼角，深吸了口气，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虽然在这场戏里你扮演的是我的替身，是我的影子，可只要你在场，林庭的心神，就永远无法真正专注在我身上，而我怀孕的事……
她轻轻抚摸着小腹，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静，林庭他那么聪明，应该也早就看出来了吧。
所以，那时在盗版天梯的高台上，林庭才会那样保护性地把手护在她的腰间。
顾夜沉默了。
她抬起眼，望向上空已经亮起来，却被控制区的钢铁底座压了一头的天空缝隙。
又错过日出了啊。
顾夜收回目光，再次低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所以呢?
这个问题似乎让白月光愣了一下，她怔怔盯着顾夜几秒，然后再次摇头笑了，算了……没什么。
头顶的人造太阳灯全部打开，天也亮得很了。
总之，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呢?白月光又随意问道。
我?我只有回废土区了，在边缘区，像我们这种没背景的小人物是斗不过林家的。
也是……
短暂的沉默再次在二人间蔓延。
城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渐渐涌起，远处传来悬浮车引擎的嗡鸣和能量管道低沉的震动声。
白月光忽然张开双臂，朝着楼顶的方向虚虚地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那么……永别了?
嗯，永别吧。
白月光转身，迈开了脚步。
走出两步，她又停下，抚着小腹，回头望向蹲在楼顶边缘的顾夜。
喂。
嗯?
你，你不算好人，也算是我的半个情敌，所以最后，我送不出祝福。
说这话的时候，她既没有温柔的笑，也没有惹人怜的眼泪。
她只是站在那，不像白月光，不像任何人的梦中情人。
所以就让我诅咒你。
永远不被爱蒙蔽，一直清醒下去吧。
**
**
天彻底亮了。
检测到附近存在高功率信号录制设备
重新检测中……录制设备已消失，是否再次检测?
顾夜手机上弹出的提示框便也没那么刺眼了。
这很好理解，林父给她结尾款的前提条件是让她滚回废土区，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林庭面前。
那么给白月光的条件，大概就是要她从自己这里套到真心话吧。
没人做错了什么，只是立场不同，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挣扎罢了。
所以，顾夜自然也撒了谎。
回废土区?傻子才乖乖回去。
林家再牛又怎样，反正这边缘区贫富悬殊、鱼龙混杂，哪里还躲不过一个……
林、林庭?
距离和白月光分道扬镳那日又过去两天。
眼下，一个被人造太阳灯特意调配的大阴天，顾夜正坐在一家盗版连锁餐厅里。
为什么说它是盗版呢?因为正版餐厅的品牌形象是一只戴着项圈的斑点狗——
而这家店门口摆的雕像却是一只戴着项圈的塑料黑狗，那项圈还是塑料的。
不过盗版归盗版，味道还不错，价格也喜人。
才到手的一百万打赏完了，好在还有林父钱包里的现钱，此刻正以另一种形式温暖着她。
顾夜美滋滋地点了碗皮蛋瘦肉粥加两根油条，享受短暂的财富自由。
只是她才嗦了口皮蛋瘦肉粥，一抬眼瞥见不远处的停车场，那口粥险些直接喷出来。
停车场里，各种型号的老旧悬浮车和改装地面载具胡乱停放着，地面布满油污和不明液体干涸的痕迹。
而在那一片脏乱的景色中，一道颀长而熟悉的身影正从一辆崭新的黑色悬浮车上下来。
那是……林庭?
不不不，不可能。
他现在不应该还在医院里吗?
就算出院调养，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难道……是兜风的时候巧遇了?这片破地方有什么风好兜的
所幸凭借着多年跑路的经验，顾夜点餐时特意选了一个靠里的座位，不进来看都瞧不见。
顾夜迅速低下头，将脸埋进碗里喝粥，心中疯狂祈祷林庭只是路过。
然而事与愿违。
当顾夜小心翼翼地从碗边往外瞄，却见林庭的身影没有丝毫停留，正笔直地朝着这家餐厅走来。
哐当一声轻响，金属勺子从顾夜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靠靠靠，来真的啊
借着捡勺子的动作，顾夜整个人滑进桌下，又猫着腰，沿着桌腿和墙壁的阴影往后厨挪。
与此同时，餐厅大门的铃铛声响起。
大嗓门的老板娘随即招呼: 客人几位啊?里边坐
一位……麻烦了。
是林庭。
就是他的声音。
明明是三年里听惯了的温和声音，或许是因为林庭的身体还未痊愈，此刻在格外嘈杂的餐厅里竟显得格外渗人。
搞什么鬼林父和他的员工都是吃白饭的吗?怎么连个病号都看不住
无法遏制的心跳声在耳膜内疯狂擂动，顾夜一面在心里将林家上下咒骂了千百遍，一面已经闪身溜进了热火朝天的后厨。
幸好她做事向来喜欢留一手，进店前就已经勘察过地形，发现厨房后边有个运送食材的小门。
确定林庭没跟上来，顾夜三两步跨出小门，溜了出去，身后餐厅的喧嚣瞬间被隔绝。
一股混杂着垃圾酸腐与阴雨天腥气的冷风迎面吹来，让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顾夜不准备继续跑了。
餐厅后巷连接着停车场，视野开阔，几乎没有连续的遮蔽物，随意跑动才容易引人瞩目。
更何况老话总有它的道理: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安全的。
顾夜当即翻开小门旁边的一个大菜篓，把里头的烂白菜烂根丢进另一个筐，然后换自己蹲进去，再顶上几片菜叶遮挡，最后合上盖子。
完美。
昏暗且逼仄的环境里，烂菜叶的酸腐味刺激着鼻腔。
顾夜放缓呼吸，一面在心中默数，一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复盘整件事。
关于自己死遁的真相，现有的知情者都没理由告诉林庭。
何况她真实的行踪没透露给任何人，林庭也不可能光凭运气找来。
那么排除掉所有不可能之后, 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都只有一个可能……
等等。
有脚步声。
很轻微，但在靠近。
手脚陡然冰凉，顾夜的心跳剧烈到让她怀疑外面的人都已经听见。
外面的人——是林庭?
一步、两步、三步。
最后, 停下。
完了。
头顶的篓盖被猛地掀开，光线射进来, 刺得人想流泪——
艾玛卧槽吓死老娘了
然而当顾夜勉强睁开眼，入目却是老板娘那张惊恐的胖脸。
你个小姑娘什么毛病?大白天的蹲这里干什么?快快快出来给我出来
啊，这温暖的大嗓门，这亲切的市侩气。
对上老板娘那张油汪汪的面孔，又见她身上围着黑狗图案的围裙，顾夜只觉得看到初恋般怦然心动。
嘘——别吵。顾夜迅速抹去额角的冷汗, 反手掏出一只腕表，塞进老板娘的手里: 乖, 拿去。
老板娘低头一看，来自林父的大金表在阴暗的后巷里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她的表情急速从惊悚到惊讶，再到狂喜。
顾夜宠溺一笑。
姐们不生产财富, 姐只是财富的搬运工。
菜篓子能盖上了吗?我想一个人静静。
……
又掂量了一下手里金表的份量，老板娘非常识时务地憋住了大嗓门。
用一种既像看精神病患又像看财神爷的诡异眼神最后打量了顾夜几眼, 在合上篓盖前，还十分贴心地将那两片最大的烂菜叶重新放回了顾夜的头顶上。
直到她走远了, 顾夜才隐约听见老板娘的嘀咕声从巷口传来:
我滴娘，真是青天白日见了鬼……
这人类再不登月，继续挤在这破地球，迟早都要颠光了……
虚惊一场。
突突乱跳的心脏逐渐平复，顾夜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还好, 只是虚惊一场……
嗯，我就知道。
接着, 头顶的光再次倾泻。
不明亮，却烫得叫人一颤。
他们都不相信。
只有我相信。
而顾夜僵硬地、缓缓地转动脖子，一寸一寸向上看。
看见林庭背光站在篓外, 那一点泪痣上，双眸黑漆漆的。
正俯视着她，笑得温柔极了。
你没死呢。
我的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