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一张合照:
晚晚,还记得吗?这是我们第一次去海边。
我笑着点头,努力在空白的脑海里,描摹出那片海的模样。
他说我的病,是记忆在缓慢倒带。
他是我对抗遗忘的唯一堤坝。
直到那天,我无意中在他书房的废纸篓里看到一张被揉成一团的便签,上面是他潦草的字迹:
第四阶段遗忘目标: 婚礼,预计两周。
我第一次撬开了他从不让我碰的柜子。
里面没有情书,只有一本本厚厚的病历。
我的病历。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我的遗忘进程,像一份精准的行刑记录。
在最新的一页,我看到了他最终的目标——
实验终点: 清除关于『沈泽』的所有记忆锚点,使实验体回归初始状态。
他推门进来,看到我手里的病历,眼中没有一丝慌乱。
只有一种研究被打断的冷漠。
他缓缓走近,轻声问我,像在确认一个实验数据:
你……记起什么了?
1
我的丈夫沈泽,正在温柔地陪我做记忆练习。
他指着一张合照。
照片上的男女依偎在夕阳下的海滩,笑得灿烂。
晚晚,还记得吗?这是我们第一次去海边。
我笑着点头,努力在空白的脑海里描摹出那片海的模样。
金色的沙,咸涩的风,还有他手心的温度。
我记得。
我必须记得。
他说我的病是记忆在缓慢倒带。
这是一种罕见的、会逆向遗忘过去的绝症。
从最近的,到遥远的,直到一切归零。
而沈泽,我深爱的丈夫,一位顶尖的神经科学家,是我对抗这整个世界崩塌的唯一堤坝。
他为我制定了严苛的记忆训练计划。
每天,我们都要重复回忆这个动作。
回忆我们的相遇,我们的相爱,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他像一位耐心的舵手,引领着我在遗忘的迷雾中航行。
昨天晚上,我们去吃了什么?
他继续提问,声音温润如玉。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昨天……
脑海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白。
我记得我们出门了,记得他为我穿上了大衣。
但那家餐厅的名字,菜肴的味道,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是一家我们上周才去过的、我非常喜欢的餐厅。
我恐慌地抓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沈泽……我……我不记得了。
我预想过他的担忧、他的心疼,甚至是一丝挫败。
但他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握住我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反而像一片无风的深海,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满意的平静。
没关系,晚晚。
他说。
忘记了,我们就重新记起来。
是土耳其菜,你最喜欢的烤肉。
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温柔,轻易就抚平了我的恐慌。
是的,我只是病了。
而他是我的医生,是我唯一的救赎。
我怎么能怀疑他?
那天晚上,他去书房工作。
我为他准备夜宵,路过客厅时,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角落的废纸篓。
里面有一张被揉成一团的便签纸。
我捡了起来,展开。
上面是沈泽潦草而有力的字迹,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我所有的自我安慰。
第四阶段遗忘目标: 婚礼,预计两周。
婚礼。
我们盛大而美好的婚礼,是我记忆中最珍贵的锚点之一。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他要在两周内,让它也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捏着那张纸,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走出书房,看到我煞白的脸,视线落在我手中的纸团上。
我颤抖着问他:
这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走过来,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晚晚,别怕。
他轻声解释。
这是我为你制定的『对抗性遗忘』治疗方案的一部分。
通过预设遗忘目标,我们可以更精准地刺激相关神经元,从而延缓它们的衰退。这就像……一场演习。
演习?
一个听起来如此科学,又如此冷酷的词。
我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接受了他的说法。
可我内心深处,第一次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它在黑暗中悄然生根。
深夜,我听着身边沈泽平稳的呼吸声,悄悄起身。
我赤着脚,像一个幽灵,走到他书房的门前。
那扇门后有一个上了锁的柜子。
他从不让我碰。
他说里面都是枯燥的学术资料,怕我看了心烦。
今晚,我却无比渴望知道里面的秘密。
我蹲下身,用一根发夹,笨拙地伸进锁孔,第一次,试图撬开那个属于他的世界。
2
我失败了。
那把锁远比我想象的要精密。
第二天清晨,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起床。
却发现书房那个柜子的锁换了一把更复杂、更冰冷的银色密码锁。
沈泽正在厨房准备早餐,阳光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岁月静好。
他似乎什么都没发现,又或者,他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懒得戳穿。
我努力压下心中的寒意,逼自己回忆那些美好的过往。
我们是在一场学术论坛上认识的。
他是台上最年轻、最耀眼的演讲者,而我是台下被他的才华深深吸引的听众。
后来,他追求我,热烈而真诚。
他说:
姜晚,遇见你之前,我的世界是黑白的。你为它带来了色彩。
他向我求婚时说:
就算有一天你忘记了全世界,我也会让你重新爱上我,一遍又一遍。
这些誓言,曾是我对抗病魔最大的勇气。
可现在,它们听起来却像是一个个巨大的讽刺。
周末,他的一位同事,林医生,带着水果来看我们。
我们坐在客厅里闲聊,林医生看着我,忽然叹了口气。
沈泽,说真的,你别怪我多嘴。姜晚她……真的和乔安很像。
乔安?
空气瞬间凝固。
我看到沈泽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给了林医生一个警告的眼神。
林医生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尴尬地笑了笑,匆匆转移了话题。
送走林医生后,家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乔安是谁?
沈泽从未告诉过我,他有过亡妻。
一个故人。
他终于开口,语气轻描淡写。
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怕你胡思乱想,所以一直没提。
他的解释天衣无缝。
但我心里的那颗种子,却因为这个陌生的名字,破土而出,长出了藤蔓。
第二天,我借口出门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走进了一家离家很远的、昏暗的网吧。
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键盘声让我有些不适。
但我还是颤抖着手,在搜索框里,第一次,输入了沈泽和乔安这两个名字。
无数条新闻瞬间涌了出来。
神经科学界金童玉女,沈泽与乔安的爱情神话。
天才科学家乔安,学术成果震惊世界。
照片上,那个叫乔安的女人,笑得明媚自信,依偎在年轻的沈泽身边。
他们看上去那么般配,那么天造地设。
而她的眉眼,确实,和我惊人地相似。
我一条一条地看下去,指尖冰凉。
在一条新闻报道的结尾,我看到了一行小字。
乔安的死因是意外车祸。
而发生意外的那天,那个日期,像一根毒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那是我和沈泽的结婚登记日。
3
我拿着打印出来的新闻,像拿着一张判决书,回到了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沈泽看到我手里的东西,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种运筹帷幄的平静。
你都知道了。
他没有问,而是用一种陈述的语气。
为什么?
我声音嘶哑。
为什么是那一天?为什么是我?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中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剧烈的痛苦。
那痛苦如此真实,几乎让我以为,我们真的是一对因为悲剧而互相折磨的爱人。
因为,
他终于开口,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凌迟我的心。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见你,没有跟你去民政局,乔安就不会出事。
她是为了来找我,才出了车祸。
姜晚,娶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后悔。
原来,我所有自以为是的幸福,都建立在他的后悔之上。
我心碎了。
可诡异的是,在他这残忍的坦白里,我竟生出一丝病态的希望。
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坦诚的开始。
痛苦总比欺骗好。
对不起……
我流着泪,向他道歉。
我不知道……对不起……
我像一个罪人,承诺会陪他一起走出来,治疗他的伤痛。
从那天起,我开始加倍努力地治疗。
我拼命地背诵我们的过去。
拼命地想要证明,我能让他幸福,我们的结合不是一个错误。
我以为我的爱可以治愈一切。
然而,我发现我的遗忘速度,非但没有延缓,反而越来越快。
我开始记不起我们婚后的第一个家,那个温馨的小公寓的布局。
我开始记不起我最喜欢的那首肖邦的夜曲,指尖落在琴键上,却弹不出熟悉的旋律。
我的世界像一幅被加速侵蚀的沙画,美好正在迅速地流失。
直到那天晚上。
他不在家,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国际会议。
我看着书房里那个银色的密码锁,心中的怀疑和恐惧终于压倒了一切。
我冲进储物间,拿出了一把榔头。
我砸开了那个柜子。
一声巨响之后,尘埃落定。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情书,也没有任何关于乔安的遗物。
只有一本本厚厚的、装订整齐的病历。
每一本的封面上,都贴着我的名字——姜晚。
我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
里面全是沈泽的笔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我的遗忘进程。
三月五日,遗忘第一次约会地点,靶向药物 A3 剂量增加 5mg。
三月二十日,遗忘求婚纪念日,情感波动剧烈,符合预期。
四月十日,对『乔安』的名字产生应激反应,实验进入关键期。
这哪里是病历?
这分明是一份精准的、冷酷的行刑记录。
我就是那个躺在行刑台上的死囚。
我疯狂地翻到最新的一页,那是在我质问他关于乔安的事情之后,他写下的实验总结。
一行字,将我彻底打入地狱。
……她越努力记忆,神经突触的应激反应就越强,反而更有利于靶向药物的清除效率。她爱我,是最好的催化剂。
4
我的爱,是我自己毒药的催化剂。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笑话吗?
我一页页地翻着那些病历,像在阅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死亡报告。
所有构成姜晚这个人的一切,在他的笔下,都变成了冰冷的数据和实验的进程。
情绪剥离效果显著。
记忆锚点清除顺利。
实验体对控制人依赖性增强,有利于后续阶段进行。
在最后一本病历的末尾,我找到了一份被钉在一起的、完整的《逆向遗忘干预及情感剥离实验方案》。
扉页上,写着触目惊心的几个大字。
实验对象: 姜晚。
实验目的: 彻底清除实验体关于实验控制人(沈泽)的所有记忆,并观察其在无情感羁绊下的记忆重塑过程。
最终,验证通过外部干预,实现对特定创伤记忆进行格式化的可能性,为『乔安复苏计划』提供核心理论基础。
乔安复苏计划。
原来如此。
他不是要救我。
他是要在我身上,做一场预演。
一场为了复活他白月光的、残忍的预演。
他要先把我变成一个干净的、不曾爱过他的躯壳,然后,再把另一个女人的灵魂,装进来。
我的身体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我看到方案的备注页上,有他用红笔写下的一行字,那笔迹,仿佛带着血。
实验体对我的爱意,是实验成功的关键。
利用这份爱,让她主动配合记忆清除,在遗忘的痛苦中反复挣扎,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惩罚。
因为我的出现,间接导致了他白月光的死亡。
所以,他要用最温柔的方式,对我进行最极致的报复。
他要亲手,一点一点,抹去我人生中关于他的一切。
让我爱上他,依赖他。
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不可逆转的遗忘中,将他彻底忘记。
他要让我,亲手杀死这段爱情。
咔哒。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沈泽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风尘仆仆,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他看到我坐在地上,看到散落一地的病历,看到我手里那份完整的实验方案。
他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一种研究被打断的冷漠。
他缓缓走过来,影子将我完全笼罩。
他从我手中轻轻抽走了那份实验方案,把它和其它病历一起,慢条斯理地收拾好。
然后,他蹲下身,扶住我冰冷得像块石头一样的肩膀。
他看着我空洞绝望的眼睛,像在确认一个实验数据。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宣判的重量。
晚晚,别怕。
很快……你就不记得这些痛苦了。
他的温柔,在这一刻,比任何酷刑都残忍。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我曾深爱过的脸,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我的爱人,就是亲手杀死我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