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像是攒足了劲，从考场窗户缝里钻进来时，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热。
许时忆把笔帽按回中性笔上，最后看了眼答题卡上的名字——“许时忆”三个字被汗水洇得边缘发毛，却还算工整。
他轻轻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背上驮了三年的石头，指尖触到桌面，还能感觉到残留的、属于模拟考的油墨味。
监考老师收卷的声音打破了考场的寂静，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叹息和议论。
许时忆跟着人流走出教学楼，阳光晃得他眯起眼，操场上己经围了不少人，有人在抛毕业帽，有人在抱头痛哭，还有人举着相机跑来跑去，想把这最后一天的高中时光定格成永恒。
“忆哥！
这边！”
刘景辉的大嗓门穿透人群，他正站在香樟树下挥手，身边还站着徐依，手里拎着两个冰淇淋，包装袋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
许时宜站在徐依旁边，正低头给手机屏幕里的人回消息，嘴角带着点藏不住的笑。
“刚最后一道理综大题你做出来了吗？
我感觉我算错了数，最后一步卡了半天。”
许时忆走过去，接过徐依递来的香草冰淇淋，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驱散了几分暑气。
“管它呢，都考完了还想这些。”
刘景辉咬了一大口巧克力冰淇淋，含糊不清地说，“晚上聚餐别忘了啊，老地方，烧烤摊，咱们说好要不醉不归的。”
他说着，偷偷瞟了眼徐依，耳朵尖有点红。
许时忆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好笑——这小子暗恋徐依快两年，到现在都没敢说出口，连送瓶水都要找自己当借口。
徐依像是没察觉刘景辉的眼神，转头问许时宜：“时宜姐，你跟张远学长说好了吗？
晚上他来不来？”
“说了，他说忙完学生会的事就过来。”
许时宜收起手机，笑着拍了拍徐依的胳膊，“你俩别总叫他学长，马上就是校友了，等他去了波士顿，说不定还能跟你舅舅照个面呢。”
提到舅舅，许时忆的冰淇淋差点从手里滑下去。
这两个月他忙着备考，爸妈几乎没再提过出国的事，他也就乐得把这事暂时抛在脑后，首到昨天晚上收拾行李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再过一周，他就要真的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了。
“对了，忆忆，”许时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的信封，“这是黎欣怡托我给你的，她说……之前的事挺抱歉的。”
许时忆的动作顿了顿。
这两个月，他几乎没再见过黎欣怡。
偶尔在走廊里碰到，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像在躲避什么。
听说她和张昊处了不到一个月就分了，张昊又跟隔壁班的女生好上了，而黎欣怡好像还哭过好几回。
刘景辉幸灾乐祸地说这是“报应”，许时忆却没什么感觉，心里那点曾经翻江倒海的喜欢，早就被时间磨成了淡淡的、像水痕一样的印记。
他接过信封，薄薄的一张纸，里面大概就写了几句话。
阳光透过香樟叶的缝隙落在信封上，蓝色的封面上印着细碎的星星图案，是他以前最喜欢的款式。
“扔了吧，有什么好抱歉的。”
刘景辉在旁边撇嘴，“当初她吊着你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抱歉？”
“没事。”
许时忆把信封塞进裤兜，指尖碰到纸页的边角，有点硌手，“看看也无妨。”
晚上的烧烤摊格外热闹，几乎被他们班的人包了场。
塑料棚下挂着彩灯，忽明忽暗地照在每个人脸上，啤酒瓶碰撞的声音、笑闹声、还有远处传来的蝉鸣，混在一起，像是一首属于夏天的、乱糟糟的歌。
许时忆没怎么喝酒，只是拿着一串烤鸡翅慢慢啃。
刘景辉被几个男生灌了不少，脸红得像煮熟的虾，正抱着电线杆跟徐依表白，话说得颠三倒西，逗得周围人哈哈大笑。
许时宜坐在不远处，正和张远低头说着什么，偶尔抬头对视一眼，眼里的光比棚顶的彩灯还要亮。
他摸出裤兜里的蓝色信封，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印着学校的樱花大道，背面是黎欣怡娟秀的字迹：“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好，祝你前程似锦。”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矫情的道歉，简单得像一句普通的告别。
许时忆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然后把明信片折起来，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心里没什么波澜，就像扔掉了一张用过的草稿纸。
“想什么呢？”
刘景辉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眼睛红红的，身上全是啤酒味，“是不是舍不得我？
没事，等哥以后赚大钱了，飞去美国看你，到时候让你舅舅请咱们吃大餐。”
“就你？”
许时忆笑着推了他一把，“先把徐依追到手再说吧。”
“那必须的！”
刘景辉拍着胸脯保证，然后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说真的，忆哥，到了那边要是受欺负了，记得跟我说，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但我可以听你吐槽。”
许时忆的心里忽然有点酸。
他认识刘景辉快十年了，从穿开裆裤一起在小区里挖泥巴，到初中一起逃课去网吧，再到高中互相抄作业、分享偷偷藏起来的零食，这家伙虽然总爱耍贫嘴，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靠谱得让人意外。
“知道了。”
他拍了拍刘景辉的肩膀，“你也好好学习，别总想着打游戏，徐依可喜欢学霸了。”
“切，哥也是有才华的好吧……”离别的话没再说下去，周围的喧闹声掩盖了所有欲言又止。
许时忆抬头看向夜空，月亮被云遮了一半，星星稀稀拉拉的，不如美国的星星亮——他在舅舅发过来的照片里见过，照片里是他家后院的草坪，晚上能看到漫天繁星，像撒了一把碎钻。
出发那天，爸妈和姐姐都去了机场。
路晓琴哭得稀里哗啦，一边给他塞零食，一边叮嘱他“要按时吃饭少熬夜有事多跟舅舅沟通”，许海胜虽然没哭，却一首拍着他的背，眼圈红红的。
许时宜抱了抱他，把一个包装好的盒子塞给他：“这是给舅舅的礼物，我亲手织的围巾，你到了记得给他。”
“知道了姐。”
许时忆把盒子放进背包，心里有点哭笑不得——加州那么热，哪用得上围巾。
过安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爸妈和姐姐还在挥手，阳光透过机场的玻璃窗落在他们身上，像蒙上了一层金色的滤镜。
许时忆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推着行李箱走进了安检口。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像一场漫长的梦。
飞机穿过云层时，窗外是翻涌的白，像小时候舅舅带他去海边看到的浪。
许时忆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梦里一会儿是高中教室的蝉鸣，一会儿是烧烤摊的烟火气，最后定格在舅舅的照片上——金丝边眼镜，温和的笑，还有那双看起来很干净的眼睛。
飞机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时，是当地时间下午。
许时忆跟着人流走出闸口，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就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时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和。
许时忆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男人站在不远处，手里举着一张写着他名字的纸牌。
男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高，身形挺拔，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带着笑意，正看着他。
是路穆泽。
时隔十二年，再次见到这位名义上的舅舅，许时忆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
他走过去，有点拘谨地开口：“舅舅。”
“一路辛苦了。”
路穆泽接过他的行李箱，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手背，很凉，像带着薄荷的气息，“行李多吗？
我车停在外面。”
“不多，就这两个箱子。”
许时忆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路穆泽走路很稳，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从容的气场，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表看起来很贵，手腕骨很清晰，皮肤是冷白色的。
坐进车里，冷气很足。
路穆泽递给他一瓶水：“先喝点水，我们回家，大概要一个小时车程。”
“好。”
许时忆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偷偷打量着车里的环境。
内饰很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副驾的储物格里露出半截书，封面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看起来像是学术著作。
“在飞机上睡好了吗？”
路穆泽发动车子，侧头看了他一眼，“要是累了，可以再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还好，不算太困。”
许时忆摇摇头，“舅舅，谢谢你来接我。”
“应该的。”
路穆泽笑了笑，方向盘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动作流畅又好看，“你外婆本来也想来，我说她年纪大了，让她在家等着，晚上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提到外婆，许时忆的放松了些。
白景初是个很慈祥的老太太，小时候去美国，她总把他抱在腿上，给他讲以前的故事，还会做一手地道的中国菜，比餐馆里的还好吃。
车子驶出机场，沿着公路往前开。
路两旁是高大的棕榈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能看到连绵的山，天空蓝得像一块洗干净的布，云朵白得晃眼。
“这是第一次来加州？”
路穆泽忽然开口。
“嗯。”
许时忆点点头，“小时候去的是纽约。”
“加州气候好，冬天也不冷，你应该会喜欢。”
路穆泽说着，顺手调大了车载音响的音量，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是德彪西的《月光》，和窗外的阳光很配。
许时忆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心里的紧张渐渐消散了。
或许，这里真的像爸妈说的那样，是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没有黎欣怡，没有熟悉的教室和街道，只有陌生的风景，和身边这个……看起来很温和的舅舅。
他偷偷瞥了一眼路穆泽。
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很挺，嘴唇的线条很柔和。
不知道为什么，许时忆忽然想起了高中生物课本上的一句话——“基因的相似性会带来莫名的亲近感”。
虽然他知道自己和路穆泽没什么血缘关系，却还是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人很让人安心。
路穆泽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
许时忆慌忙转过头，看向窗外，脸颊有点热，“就是觉得……这里的风景挺好的。”
“嗯，是不错。”
路穆泽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车子继续往前开，钢琴曲在车厢里轻轻流淌。
许时忆看着窗外渐渐熟悉起来的街景，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这场跨越山海的旅程，会比他想象中更有趣。
而他不知道的是，路穆泽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悄悄收紧了些，视线落在后视镜里那个少年的侧影上，眼底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了很久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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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许时忆点点头，“小时候去的是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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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穆泽说着，顺手调大了车载音响的音量，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是德彪西的《月光》，和窗外的阳光很配。
许时忆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心里的紧张渐渐消散了。
或许，这里真的像爸妈说的那样，是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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