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套房的清冷像块浸了雨的冰，而城市另一端的林家别墅，此刻却亮得像烧红的烙铁。
灯火把别墅照得通体透亮，连窗棂上的雕花都是暖的，与墓园的阴湿判若两个世界。
葬礼的肃穆早被抛到了脑后，空气里飘着奶油蛋糕的甜香、烤牛排的焦香，混着威士忌的醇烈，酿成一种微妙的气息——那是卸下重负后的松弛，是麻烦终于了结的畅快。
这哪是什么“感谢亲友陪伴”的家宴，分明是一场披着守丧外衣的、胜利者的庆功宴。
若沈清澜——林晚在场，定会扯着嘴角笑出声，笑这一家子演得比墓园里还投入。
林建国脱了那身压人的黑西装，换上米白色羊绒家居服，往主位沙发里一靠，姿态松快得像卸下了千斤担子。
他手里捏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晃出浅浅的弧，脸上没了半分墓园里的悲戚，只剩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沉敛，唯有眼底深处藏着的一丝疲惫，像没擦干净的墨渍，泄了底。
“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他抿了口酒，喉结动了动，声音里的喟叹不是为逝者，倒像在说一桩拖了许久的麻烦事终于画了句号。
赵秀娥挨着他坐，银叉正优雅地切割着一块草莓蛋糕，刀尖划过奶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她早补了精致的妆，口红是衬气色的豆沙色，连鬓角的碎发都梳得一丝不苟，又变回了那个出入名流场合的林太太。
只是偶尔抬眼扫过窗外的夜色时，瞳孔会极快地缩一下，像被什么烫到似的，随即又被“我们没做错”的自我安慰压下去，语气软得像棉花：“是啊，那孩子……也是命苦，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往后啊，咱们一家好好的就行。”
这场盛宴真正的“主角”林子萱，正容光焕发得像朵开得最盛的花。
她换了条香槟色蕾丝连衣裙，领口缀着细碎的水钻，把刚在墓园里显得苍白的脸衬得红扑扑的。
她捧着手机凑到周彦跟前，声音里的炫耀快溢出来：“彦哥你看，这是我们京华经管学院的团建，就在未名湖边上拍的！”
她指着照片里的自己，眼睛亮得惊人，“李部长说了，下学期有个重点项目，很可能交给我牵头呢！”
周彦是林子萱的男友，也是周家派来撑场面的代表。
他斜靠在沙发上，姿态慵懒，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手机屏幕，嘴角扯了扯，算是给了回应。
对林子萱这种急于证明自己的模样，他早看腻了，目光落在她那张漂亮却没什么内容的脸上时，带着点评估商品的玩味——林家的女儿，京华的身份，倒是个合格的联姻对象。
“嗯，不错。”
他的声音淡得像水，转头就把话题抛给林建国，“林叔叔，听说城东科技园的项目，快招标了？”
林建国眼睛顿时亮了，身体往前倾了倾，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贤侄消息真快。
林氏准备大半年了，这次志在必得。
到时候，还得靠周老哥在市里多帮衬几句。”
“好说。”
周彦晃了晃酒杯，冰块撞出清脆的响，语气里的优越感藏都藏不住——周家的实力，本就够让林建国仰仗。
林子萱插不上商业话题，注意力又落回自己的“光明前途”上，她瞥了眼楼梯口，意有所指地笑：“爸，妈，等我在京华站稳了，攒够人脉，肯定能帮家里拉更多资源。
可比某些人只会死读书、不懂变通强多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林晚”这两个字，只是脚底的泥，早被她踩进了土里。
满屋子的热闹里，只有林晓峰像根扎错地方的刺，格格不入。
他独自坐在餐厅与客厅交界的吧台旁，面前摆着杯橙汁，冰块化了大半，杯子外壁凝着水珠，沾湿了他的指尖。
他还穿着那身黑西装，领带被扯得松松垮垮，领口皱了一圈。
少年的脸清秀，却没什么表情，只是低着头，盯着大理石台面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像在跟什么较劲。
餐桌上的笑、父母对姐姐的吹捧、周彦哥那副理所当然的傲慢……这些声音像细针，扎得他耳膜发疼，心脏发紧。
脑子里却反复跳着另一幅画面：晚晚姐在他被爸骂哭后，偷偷塞给他一块巧克力，指尖带着点凉；晚晚姐坐在台灯下，拿红笔给他圈数学题，声音轻得像怕惊走什么；晚晚姐收到京华通知书那天，眼睛亮得像星星，偷偷跟他说“晓峰，以后姐带你去北京玩”。
他记得一年前那个雨夜后，家里的空气像冻住了。
妈把他叫到房间，眼神凶得吓人：“晓峰，关于你晚晚姐的事，对外人半个字都不许说，记住了吗？”
他记得爸让人搬空了晚晚姐的房间，连她最喜欢的那盆多肉都扔了，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在这个家里待过。
“咱们一家好好的……”妈刚才的话又在耳边响。
真的能好好的吗？
用晚晚姐的命换回来的“好”，吃蛋糕的时候，不会尝到血腥味吗？
他猛地端起杯子，把冰凉的橙汁灌进喉咙，酸得他眼眶发烫，却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那是负罪感，像潮水似的，快把他淹了。
“晓峰，怎么一个人坐着？
过来吃块蛋糕啊。”
赵秀娥终于注意到小儿子的沉默，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没什么温度的关切。
林晓峰抬起头，目光扫过爸的脸，扫过姐得意的笑，最后落在周彦漫不经心的眼睛上。
他张了张嘴，想问“晚晚姐到底去哪了”，想问“你们是不是骗了我”，可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只剩干涩的一句：“不了，妈，我没胃口。”
他低下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攥成了拳，指甲掐进掌心，疼得他脑子清醒了点。
家宴在一种“各得其所”的氛围里渐渐收尾。
林建国和周彦凑在一块，低声敲定了科技园项目的合作细节，两人脸上都带着志在必得的笑；赵秀娥己经在跟旁边的亲戚规划，等过阵子风头过了，要办场沙龙，请些朋友来家里，把社交圈重新拾起来；林子萱捧着手机，跟同学聊着下学期的项目，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没人再提“林晚”。
这个名字像被扔进了垃圾桶，连同她的书本、她的梦想、她的存在，都成了林家“光明未来”里的绊脚石，被踢得远远的。
林晓峰悄悄站起身，脚步放得很轻，没惊动任何人。
他走上二楼，经过那间曾经属于晚晚姐、如今改成储物间的房门时，脚步顿了顿。
门板紧闭着，刷着跟其他房间一样的米白色油漆，却像一张沉默的嘴，把所有秘密都吞了进去。
他没敢停留，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
他烦躁地划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戳着，一条本地新闻推送突然弹了出来——快讯林氏集团董事长林建国养女林晚葬礼今日举行，细雨绵绵送逝者。
据悉，林晚于一年前因意外离世，年仅十八岁，令人惋惜……配图是张墓园外围的远景照，雨丝飘得模糊，人群挤在一块，看不清脸。
林晓峰皱了皱眉，正准备划掉，手指却猛地僵住。
他把图片放大，再放大，屏幕像素被拉得模糊，色块都变了形，可他的目光却死死钉在照片角落——柏树下，站着个撑黑伞的人。
那人戴着墨镜，帽檐压得低，可那侧脸的轮廓，下颌线的弧度，还有站在雨里孤得像座山的姿态……林晓峰的呼吸突然停了，血液像瞬间冻住，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砸在床单上。
一个荒谬到离谱，却让他浑身发冷的念头，像惊雷似的在脑子里炸开：“晚晚姐……？”
他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这……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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