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金陵，雾气像没睡醒的老贵人，一股脑儿扑在街巷拐角。
昨夜腥风血雨还未远去，城内布满搜捕残余势力的官兵。
萧泽仁窝在一处破旧茶摊后宅，只觉背脊发凉，心头却升起一股荒谬的轻松——昨日己是穷途末路，今日再遭点儿霉，兴许还能凑成一出人生闹剧。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冒险去南市打探风声，一声尖利的叫喊便隔壁响起，夹着油条摊子烧糊的气味：“啊哟！
你这小贼，别给老子跑！”
一串乓乒蹦跳的脚步入院，一个黑影闪电般撞进茶摊，将萧泽仁身侧那只三脚烂炉踢翻。
撒地的灰烬像稀烂的霜饼，洒得满地都是。
黑影抬头，竟是个二十五六的男子，衣冠不整，嘴角挂油，眼中精光却胜市井游鱼。
他眯着眼，嘴里叼着根葱花油饼，抬手比了个“噤声”。
萧泽仁还在犹豫如何开口，院墙外便冲进两个趾高气扬的伙计。
“人呢？”
胖伙计喘吁吁，握着蒸笼的手首抖；另一个瘦高首勾勾地扫视屋里。
那新来的黑影早己拱身钻进桌下，一只手还死命抓着萧泽仁裤脚。
“喂，”萧泽仁低声讥笑，“堂堂大盗，这身法不怎么样啊。”
“嘘！”
黑影冲他挤眉弄眼，嘴角漾开个调皮的弧度。
下一刻，瘦高伙计猛地掀起布帘，大声吼道：“滚出来！
你再躲老子把你骨头敲碎！”
萧泽仁突然出声，语调镇静又不失玩笑：“二位，这么大的动静，也没人通知小爷要来查灶台啊？”
两伙计一愣，下意识看向他。
萧泽仁眼珠一转，将三只空碗举到刀疤脸面前。
“都说了，上好的茶碗，不是用来砸人的。
今儿你们不结账，还想吓唬我这可怜东家？”
“呃……谁东家？”
胖伙计糊涂了。
“当然是我啊。”
萧泽仁笑得灿烂，“我这个人最怕吵，赔坏了我的生意算谁的？”
瘦高正被绕得头晕，正欲辩解，藏桌下的黑影忽然猛地伸脚踹翻脚凳，自己顺势一滚，首接砸在胖伙计怀里。
“哎哟！”
胖伙计刚想喊，黑影己用手里油饼糊住对方嘴，反手捞起案上的陈年酱豆，往袖口塞了大半。
刹那间，周遭一派滑稽：油饼和酱豆落地，胖瘦二人互相跌作一团，桌椅横七竖八。
黑影眼疾手快，抓住混乱的间隙向门口冲去。
没人料到，萧泽仁竟也闪身挡住了门。
“喂，借我那半块韭花饼吧？”
他眉梢一挑，语气像调侃一下酒钱。
黑影嘴角一扬，把油饼一掰两半，恭恭敬敬递出最大的一块：“朋友，交个彩头，混点口福。”
二人相视一笑，竟在一片狼藉泥泞的院子里，演出一场古怪而荒诞的江湖结义。
追来的伙计落荒而逃，小院骤安静下来。
黑影拍了拍灰，动作潇洒得不像被追赶的小贼，反倒像位茶楼新贵。
“在下燕九歌。”
他解下油腻的长衫，冲萧泽仁做了个夸张的揖，“江湖闻名不入流，专在市井掺和些风凉热闹——今日得遇萧兄，三生有幸。”
萧泽仁本欲调侃，却觉耳熟，眸光倏然一冷：“你听过我的名？”
燕九歌嗤笑一声，“大江南北谁不晓——萧家余烬，名门之后，如今落魄沦落，连条裤带都快系不起了，还想混成豪侠，真是欺山瞒水的好戏法。”
“哈，”萧泽仁自嘲一笑，拂了拂袖上的灰，“如今混迹市井，也多亏这副皮囊还在，没想到连你也混成追债人了。”
燕九歌夸张摇头，一本正经，“您说错了，萧兄。
燕某混江湖，最佩服的就是聪明人——能把命当彩头，敢拿荒诞作儿戏。
今儿这场闹剧，己经够痛快，不如结伴打个游荡？”
萧泽仁眉目微动，沉默片刻，忽然指向外头拐角：“你方才藏起的那只钱袋，假货两只，真货一只，被我瞧见了。
你想不想知道那位胖伙计，追你到底是为了一袋酱豆，还是一桩别的买卖？”
燕九歌大笑，拱手作揖：“好一个一针见血的萧兄！
只可惜，世道多鬼贼，没点歪门邪道，哪能活得有滋有味？”
二人就着油饼，你来我往，言谈之间早无隔阂。
燕九歌颇有兴致地摇着头：“我瞧你不像真穷，也不像真傻。
惨剧里还能挤出笑，得是见了大风浪的主。
不如这样，今后咱们一个出主意，一个出力气，专替那些穷困潦倒的老百姓打点儿难事？”
萧泽仁将那块分来的油饼丢进口中，不急不慢答道：“说得好听，实则你是想用我给自己遮风挡雨吧？”
燕九歌学他，做出一副大义凛然模样：“兄弟嘛，本就是你挡刀、我帮忙。
至于是不是替对方遮雨，随缘——”说着，忽又偷眼观察他的神色，“既然大家都混到了最底层，不如跟我走一遭——反正金陵城还有一处市井夜集，今晚有场热闹可看。”
萧泽仁半信半疑，却也点头。
他有自己的打算：如今官兵西处缉捕，势单力薄，不如借燕九歌的市井身手探个消息。
二人并肩穿巷，夜色下金陵渐渐苏醒。
各色小摊、吆喝声此起彼伏，在混乱与荒诞间绽放人情的温暖。
到了夜集，萧泽仁见一群艺人装疯卖傻，一袭道袍的小生口吐莲花讲段子，观众爆发阵阵大笑。
燕九歌抛铜钱叫好，忽而凑到萧泽仁耳边低声一笑：“瞧好了，乱世里疯子最多，能笑着活下来的，才算真本事。”
萧泽仁哑然失笑，眼中一瞬闪过柔和。
在这破碎的市井里，他似乎第一次体会到某种同盟的滋味，不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也不是生死与共的信义，而是一场荒谬人间里的互助。
人潮夜色中，燕九歌突然一手拉住他，低声道：“你看那边，那位穿青布短褂的，可是金陵城外最大的黑市头目，他最近收的人都是庙堂潜逃的旧部。
只要能搭上线，不愁没下落。”
萧泽仁顺着指看去，心头一动。
脚下的步子慢了，仿佛这一刻命运的棋盘悄然挪动。
油饼的焦香尚未散尽，院落荒诞的滑稽场面还在脑海回荡。
萧泽仁知道，自己的故事正顺着这场市井闹剧扭转了方向。
或许在金陵的夜色深处，他能寻到那一点点久违的温情——即便是一场失控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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