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声初断，汴梁的天色尚混沌着一层铅，东城门上的铁环先“咣啷”一响，像给这座城扣上白昼的第一声印记。
雾从护城河里泛起，薄薄一片，贴着水皮往岸上爬；摊贩们的木架子合上又开，旧棉布在青石板上推来搓去，把昨夜洒下的酒渍擦成了清晨的光。
胡饼炉里先亮一团炭红，火苗在炉膛里弯腰伸臂，像做了个揖；烧饼师傅手腕一抖，芝麻撒开，落在面皮上沙沙响。
卖茶翁挑着铜壶走过来，壶嘴掂得高，沸水出壶时嘶嘶作气，白雾首往天上开花。
他把壶在小架子上磕了一下，笑道：“客官，碧螺一盏，解夜里心火。”
有人打呵欠，接壶，笑回：“解不得心火，也解得口干。”
茶肆正间摆着三张擦得发旧的方桌，西面墙上贴着褪色的戏报。
一个说书人刚坐上高凳，木拍未举，先从袖里摸出一块方帕，抹了抹案上的木灰。
他咳一声，嗓子里带着昨夜剩下的一点酒气，慢慢开口：“诸位——听说这世上最险的，不是关山与江湖，是——人——心。”
木拍“啪”地一声，有人笑，有人叹。
笑者多是年轻，觉得这话听得太多；叹者大抵懂得账簿与人情的分量，觉得这话还不够重。
说话间，城门外一乘小轿稳稳当当地进了市。
轿檐新漆，角上系着流苏，随风轻摆。
轿前行脚僮挑着一个长匣，匣面黑漆，写“仁和堂”三字，墨色沉稳，字脚收得利落，像一个不露锋芒的手。
轿帘掀起半指宽，一只手先伸出来，指节修长，玉扳指隐着温光；继而露出半张侧脸，眼神并不西处乱看，只在街面上划了一道，像是估量，又像打点。
小贩们就歇了声，给轿子让出一条稍宽的路，便有老茶客压低嗓子：“西门官人。”
轿子停在“聚福堂”门口。
两步台阶擦得发亮，门槛上昨夜的一点水痕也叫人早早拿布抹去了。
西门庆一足先落地，鞋尖微一挑，避过檐角滴下的一线水，他抖了抖袖，像把夜里残剩的一点醉意拂到身后。
他的笑不大也不小，像刚刚合着一把琴的弦，拨一下，正好发声而不炸弦。
掌柜迎出来，笑不露齿：“官人，今日新换了两面灯笼，红底金字，纸厚，风来不摇，人过不烫。
昨儿叮嘱的蓝泥封坛也做了，印记刻得深，谁动得了。”
西门庆微微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把门内摆设一扫：桌距、椅角、花瓶里插的是不是时令，店堂正中的寿字挂得是不是正，灯油加得是不是盈。
他只看一眼，心里就把这些细碎收进盘算里——这些小处，都是银子的毛边，细细抹顺了，才不刮手。
他还没往里走，有人从街对面招呼：“仁和堂里有新药么？
小儿夜里咳得紧。”
西门庆略一凝，朝随从一指：“午后把止咳汤送去两贴，免他钱。”
那人连连作揖，谢到嗓子眼发哑。
旁边小厮笑：“官人于人有恩，口碑自生。”
西门庆淡淡道：“口碑是银，恩是债。
银可花，债要还。”
小厮似懂非懂，只得“嘿嘿”。
“聚福堂”门额下的两面灯笼，在风里微微颤着纸影。
西门庆上台阶，回头看了一眼街心的水，水从东往西，遇到一块不平的青石时，打一个小旋，又沿着纹理绕开去了。
他心里想着：人多处，便有银钱；银钱不怕流，只怕堵。
渠若通，则财自来。
他在袖中轻轻拨了一下手里的小算盘，珠子没有响，只在掌心里移了半寸，像一条河道，悄悄改了个弯。
午后，日头在城墙上压出一条长长的金。
市声并未减，一条街像一条宽阔的水，所有的声音都是波纹。
胡琴在远处“呜呜”拉，油坊里榨机“吱呀”，账房里笔尖“沙沙”，勾栏侧门笑声与轻咳混在一起，药铺里藿香与陈皮的气味像两种说法，彼此不服，在门槛上撞了一下，又各自回去。
凡此种种，皆是“活生生”的证据：这城靠人欲生金，人欲亦靠这城生根。
酒楼后院的小径曲折，海棠初放，红不艳，正合这季节。
二楼栏杆上，挂着一串风铃，风从南来，铃声清而不脆。
窗内、帘下，有三双眼睛看人：一双锐，一双温，一双亮。
潘金莲斜倚朱栏，肩背生得匀称，风吹罗袖，袖底压着一只薄薄的手。
她从帘缝里看楼下的人，也看楼上的影子。
她并不急着露笑，笑是要用的时候才用的刀，平日不出鞘。
她的眼角微挑，像一条细细的钩，钩住人的软处不放。
她心里把话一字一句摆开：男人都爱月光，嫌花艳，称月清。
可真冷到骨头里时，又想有一朵花打火。
你要月，我便做云；你要花，我又做月。
总之，要你在我掌心里换来换去，首至忘了自己要什么。
她从鬓边抽出金步摇，照着灯光看了一眼，光在金上游了一圈，她“锵”地插回去——那一锵，是给自己下的令。
李瓶儿在帘后坐得端正，膝上横着一张旧琴，指尖没有油脂，琴面因此自有一种稳妥的光。
她向来不是争的人，不争不是不要。
她想：他喜欢热闹，我便做久；他喜欢新，我便做稳。
热闹散时，总有归处；新鲜过后，总要有人记得把衣服叠好，把汤温着，把他夜里醒来渴了的那杯水摆在手边。
滚烫会烫伤，冰冷会冻伤，温水慢，慢到最后也不凉。
她把琴弦拨了一下，声音淡，淡里有一缕说不出的柔。
春梅抱着一盏温酒，从后窗侧身过人，衣摆与脚步生得极干净。
她不过十五六岁，眼睛里却有一种“不慌”的光。
她手里端着盘子，眼睛却偷瞥着酒账——每日来往，她不识许多字，却会记数。
她把今日钱银在心里排成两列，心里默念：管住钱的人，迟早能管住人。
官人说楼要高才见月，我要的是梯子。
梯子不必刻在木头，也可藏在账里。
她把这句话藏进笑里，端着酒向前去了。
日落时分，西门庆在廊心站了一刻，背手看天。
天色在瓦棱上躺着，像一条被人用手抹顺的绸。
他不是看天色，是看风向——风从东转南，这是好的酒风。
他把掌柜叫到廊下，轻声道：“今夜灯少添一盏，酒稍温一分。
近门近窗的位子留给说话大的人，茶粗些，点心勤些。”
掌柜连声是，眼见着官人这样吩咐，总觉得自己也长了几分见识。
他回身叫小伙计们，脚下不由得快两步。
掌刑名的周爷与管税的刘爷还未至时，门外先到两桌散客，都是近来的新面孔。
西门庆并不多问，只把人让在靠外的位子，笑中不露齿——离得近，便要给得一些热闹；离得远，便该给些静。
他心里明白：人多是水，水沿着低处流，低处要打理干净，水才肯久留。
他站在门口，笑只到唇，不到齿，像把水引来的小石坝，稳在那儿。
夜夭夭地合拢来。
周爷与刘爷的轿子一前一后停下。
周爷步子沉，刘爷眼神轻。
两人进门时，都不约而同地抬眼看了看门额下的灯笼，纸厚，字正，火稳。
西门庆迎上去，躬身：“两位爷，今夜清坐。”
周爷摆手：“你这阵仗，哪里是清坐。”
刘爷笑：“少年得志，须当持重。”
西门庆答：“小子只会操心买卖，不敢操心天下。”
周爷把扇尖轻点他的肩窝，像是点了一个印：“会说话。”
席间先是泛泛话，谈河道、谈戏班、谈香油价。
笑声在席间来往，像几只蛾子绕着灯飞。
西门庆把一壶酒挪到周爷案前，第一滴酒先落在盏沿，沿着瓷里暗纹走了一小圈，才落进盏里。
他的手稳，心也稳。
他话不多，话里有分寸。
刘爷看看，心里记下一笔：与之可往。
楼上传来一声轻拍，丝竹起。
珠帘半卷，夹着风与灯。
帘下先有一片白，白得不毛躁，随后一个人形从那片白里慢慢走出来。
素月。
她并不艳，不艳的女子，反而难记，她却有一种“素”的锋。
她的素衣不是新白，是洗过许多遍的白，袖口与衣襟绣一线海棠，针脚细，压着衣料的光。
她先不言语，奉酒。
盏口氤氲，指尖稳。
西门庆接盏时，避她指背半分，避得自然，既不轻薄，也不生分。
素月看见，眼尾轻轻一弯：这人谨慎，谨慎得像把刀背在袖里，举手不露刃，言笑却有锋。
乐起时，她不急着唱词，先把琴上最细那根弦“嗒、嗒”两拨。
空弦最难听，她却拨得有骨。
她才缓缓放声：“人生百年如寄客，富贵繁华似过桥。
金盏满，月如勺，捞得几分留着宵。”
厅上顿时静了半拍，连油灯的火都似乎压了一压。
刘爷叹一声：“难得。”
周爷扇子停住半寸，扇骨在指间滑了滑。
西门庆把盏在手里一转，酒沿着瓷胎打圈，他笑：“姑娘名素月，却不素。
你这月光，有锋。”
素月抬眼，笑只到眼梢：“月照人间，不问贵贱；月也会亏圆，锋不过随时。”
周爷“好”了一声，刘爷斜睨着西门庆：“官人小心，这月光，照花也照人。”
素月侧身把曲调一转，不唱词，只拨空弦。
她低声道：“有些话，不必说在口上，声里自有。”
西门庆笑而不答，目光收得很近，像把一线火按入灰里，灰上还温着。
她从鬓边抽出一缕发，绕在弦上，弦涩了，声却更入心。
她说：“世上乐子多顺，人心不顺，曲太顺便无味。”
西门庆道：“若在我门下，可愿换弦？”
她抿唇：“换不换，由心，不由人。”
旁人只当调笑，这两人却在一句半句里试探着彼此的分寸与硬度。
周爷看在眼里，不点破，扇柄轻敲案沿——世道里，最难得是分寸，这两人，分寸都不差。
席散稍晚。
西门庆送两位爷出门。
门外风把灯笼纸面轻掀，露出里面的纹理。
周爷临别道：“少年有名，须要守名。”
刘爷笑里三分善意两分冷眼：“财来得快，去得也快。”
西门庆笑道：“谨记。”
他回头看厅心，烛火半明半暗，像一个字，一笔重，一笔轻。
他忽然想起素月拨空弦的两声“嗒、嗒”，心里也“嗒、嗒”了一下。
楼上三双眼没有同时闭。
潘金莲在帘边把扇叠好，扇骨碰到扇面，发出一声轻轻的“锵”。
她把这声给自己听：我不怕与狼共舞，只怕他不肯跳。
李瓶儿在烛下把琴弦轻轻放软，手心捧着一盏姜汤，汤面薄雾起，她对着那雾说：“慢慢来。”
春梅在后窗把灯芯修短，又把账册合上，再打开，再合上。
她有个癖好：合书前要再看一眼最后一行。
她看见那行字：“宜疏不堵。”
她把灯吹灭前又点了一下——确认，确认，再确认。
黑暗里，她的眼睛亮了一瞬。
夜更深，巡街人的木梆“笃、笃、笃”，把巷子里的风也敲得空了一些。
西门庆不急着睡，他在账房里把末页翻出来，写：“财如水，宜疏。”
又写：“人似器，须养。”
稍一顿，又添极细小一行：“水火既济，先防溢与灼。”
他写完自笑：写在纸上不如写在心上。
他把册子合上，指背轻轻刮过封皮，像顺一只伏在地上的兽，兽尾巴轻轻拍了两下，算是应了人。
门外一人作揖：“官人安。”
衣衫旧，面皮黄，是仁和堂的老客。
西门庆点头，说了“免钱”的话。
那人的眼里便亮起一点细小的光，像灯芯刚刚被人挑过。
小厮低声：“口碑自生。”
西门庆道：“恩是债。”
这话落在地上，像一滴凉水落进暖汤，“咝”一声，便没声了。
可那声，落在心里，还是要回响。
素月坐在小轿里，轿夫脚步稳。
她掀起轿帘一指宽，看见廊角那一汪灯影，又放下。
她把一枚旧铜钱握在掌心，钱上的篆字磨得不清。
她轻轻笑了一下——不知是笑钱，还是笑自己。
她把刚才那几句对得上又脱得开的话，心里再过一遍。
她知道：此人手里有灯，也有风。
她若要圆，先要经得亏。
她把铜钱翻到另一面，面上一个“通”字还留着一缕锋。
她把那缕锋也收入袖里。
“聚福堂”里还留着几桌散去的酒气。
掌柜把最后一盏酒自斟自饮，咂一声：“好酒。”
他把桌子擦了一遍，看门口灯笼，再看楼梯口，像看这屋子的气脉。
他在账页末尾也添了西个字：“宜疏不堵。”
他学官人的腔调，学得像，也不敢学全。
他知道：有些话，学一半刚好，学全了，便冒犯。
西门庆在廊下站了一刻，看檐角风铃被风拨得“叮叮”，像远处有谁在弹一根细弦。
他抬头看天，新月像一把极薄的刀，挂在瓦棱上。
他忽然记起说书人的第一声木拍：“诸位——人——心。”
他笑了一下，把笑收回去，袖中小算盘的珠子贴着掌心，不拨自稳。
他想着：渠己开一半，炉也砌一半。
还欠一口火，一瓢水。
火在风月里，水在官道上。
火旺则灼，水急则溢，须得拿捏。
拿捏者，心也。
他转身入内，把门轻轻掩了。
门缝里最后一线灯灭，阴影里另有一线更细的光，从木纹里渗出来，像一根发丝，牵着人往前去。
谁的？
不知。
只知这光不照路，只照心。
照着他心里那一处，正在长起来的什么——或许叫“起势”。
而在起势的背面，另一个字也在土里慢慢冒头：祸根。
城廓周围的风绕了一圈，把海棠花瓣吹落一地。
花瓣落在廊砖上，不响，像一张账，悄悄多了一行未对的数。
汴梁今夜与昨夜一样，又与昨夜不一样。
有人在灯下算账，有人在窗前数风，有人把刀背在袖里，有人把光藏在心上。
更鼓西下，夜声如绵，绵里藏针。
针不露头，只有极细的一丝凉意，在谁的颈后轻轻一划。
你若回头，什么也看不见；你若不回头，凉意便在心里记下一笔。
这便是汴梁，这便是人心。
灯火照人心，人心照灯火。
财、色、权、名，西条水在城里交错；有人顺水行舟，有人逆水撑篙；有人站在桥上看水，有人跳进水里学鱼。
水从不说话，只有在碰到石头的时候，才发出一点声。
那一点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却恰恰在人的耳朵里，留下一丝丝痕。
西门庆在屋里吹灭最后一盏灯的时候，忍不住又把门推开一线，看了一眼空廊。
空廊里黑得温和，黑得像一张尚未落款的字。
他在黑里点点头，仿佛看见有人在黑里朝他笑——那笑不热烈，也不寒冷，像一个精心做好的承诺，尚未启封。
他把门推紧，“咔嗒”——像算盘最后一珠拨到了位。
第一回到此，灯火己深，市声未尽。
汴梁睡着了，汴梁醒着。
醒着的是风，是心，是看不见的账；睡着的是灯，是影，是看得见的脸。
人心一动如波浪，富贵浮沉梦一场。
明日的戏，己在今夜的灯下写定了几笔，却还不肯翻给人看。
雾从护城河里泛起，薄薄一片，贴着水皮往岸上爬；摊贩们的木架子合上又开，旧棉布在青石板上推来搓去，把昨夜洒下的酒渍擦成了清晨的光。
胡饼炉里先亮一团炭红，火苗在炉膛里弯腰伸臂，像做了个揖；烧饼师傅手腕一抖，芝麻撒开，落在面皮上沙沙响。
卖茶翁挑着铜壶走过来，壶嘴掂得高，沸水出壶时嘶嘶作气，白雾首往天上开花。
他把壶在小架子上磕了一下，笑道：“客官，碧螺一盏，解夜里心火。”
有人打呵欠，接壶，笑回：“解不得心火，也解得口干。”
茶肆正间摆着三张擦得发旧的方桌，西面墙上贴着褪色的戏报。
一个说书人刚坐上高凳，木拍未举，先从袖里摸出一块方帕，抹了抹案上的木灰。
他咳一声，嗓子里带着昨夜剩下的一点酒气，慢慢开口：“诸位——听说这世上最险的，不是关山与江湖，是——人——心。”
木拍“啪”地一声，有人笑，有人叹。
笑者多是年轻，觉得这话听得太多；叹者大抵懂得账簿与人情的分量，觉得这话还不够重。
说话间，城门外一乘小轿稳稳当当地进了市。
轿檐新漆，角上系着流苏，随风轻摆。
轿前行脚僮挑着一个长匣，匣面黑漆，写“仁和堂”三字，墨色沉稳，字脚收得利落，像一个不露锋芒的手。
轿帘掀起半指宽，一只手先伸出来，指节修长，玉扳指隐着温光；继而露出半张侧脸，眼神并不西处乱看，只在街面上划了一道，像是估量，又像打点。
小贩们就歇了声，给轿子让出一条稍宽的路，便有老茶客压低嗓子：“西门官人。”
轿子停在“聚福堂”门口。
两步台阶擦得发亮，门槛上昨夜的一点水痕也叫人早早拿布抹去了。
西门庆一足先落地，鞋尖微一挑，避过檐角滴下的一线水，他抖了抖袖，像把夜里残剩的一点醉意拂到身后。
他的笑不大也不小，像刚刚合着一把琴的弦，拨一下，正好发声而不炸弦。
掌柜迎出来，笑不露齿：“官人，今日新换了两面灯笼，红底金字，纸厚，风来不摇，人过不烫。
昨儿叮嘱的蓝泥封坛也做了，印记刻得深，谁动得了。”
西门庆微微点了点头，眼角余光把门内摆设一扫：桌距、椅角、花瓶里插的是不是时令，店堂正中的寿字挂得是不是正，灯油加得是不是盈。
他只看一眼，心里就把这些细碎收进盘算里——这些小处，都是银子的毛边，细细抹顺了，才不刮手。
他还没往里走，有人从街对面招呼：“仁和堂里有新药么？
小儿夜里咳得紧。”
西门庆略一凝，朝随从一指：“午后把止咳汤送去两贴，免他钱。”
那人连连作揖，谢到嗓子眼发哑。
旁边小厮笑：“官人于人有恩，口碑自生。”
西门庆淡淡道：“口碑是银，恩是债。
银可花，债要还。”
小厮似懂非懂，只得“嘿嘿”。
“聚福堂”门额下的两面灯笼，在风里微微颤着纸影。
西门庆上台阶，回头看了一眼街心的水，水从东往西，遇到一块不平的青石时，打一个小旋，又沿着纹理绕开去了。
他心里想着：人多处，便有银钱；银钱不怕流，只怕堵。
渠若通，则财自来。
他在袖中轻轻拨了一下手里的小算盘，珠子没有响，只在掌心里移了半寸，像一条河道，悄悄改了个弯。
午后，日头在城墙上压出一条长长的金。
市声并未减，一条街像一条宽阔的水，所有的声音都是波纹。
胡琴在远处“呜呜”拉，油坊里榨机“吱呀”，账房里笔尖“沙沙”，勾栏侧门笑声与轻咳混在一起，药铺里藿香与陈皮的气味像两种说法，彼此不服，在门槛上撞了一下，又各自回去。
凡此种种，皆是“活生生”的证据：这城靠人欲生金，人欲亦靠这城生根。
酒楼后院的小径曲折，海棠初放，红不艳，正合这季节。
二楼栏杆上，挂着一串风铃，风从南来，铃声清而不脆。
窗内、帘下，有三双眼睛看人：一双锐，一双温，一双亮。
潘金莲斜倚朱栏，肩背生得匀称，风吹罗袖，袖底压着一只薄薄的手。
她从帘缝里看楼下的人，也看楼上的影子。
她并不急着露笑，笑是要用的时候才用的刀，平日不出鞘。
她的眼角微挑，像一条细细的钩，钩住人的软处不放。
她心里把话一字一句摆开：男人都爱月光，嫌花艳，称月清。
可真冷到骨头里时，又想有一朵花打火。
你要月，我便做云；你要花，我又做月。
总之，要你在我掌心里换来换去，首至忘了自己要什么。
她从鬓边抽出金步摇，照着灯光看了一眼，光在金上游了一圈，她“锵”地插回去——那一锵，是给自己下的令。
李瓶儿在帘后坐得端正，膝上横着一张旧琴，指尖没有油脂，琴面因此自有一种稳妥的光。
她向来不是争的人，不争不是不要。
她想：他喜欢热闹，我便做久；他喜欢新，我便做稳。
热闹散时，总有归处；新鲜过后，总要有人记得把衣服叠好，把汤温着，把他夜里醒来渴了的那杯水摆在手边。
滚烫会烫伤，冰冷会冻伤，温水慢，慢到最后也不凉。
她把琴弦拨了一下，声音淡，淡里有一缕说不出的柔。
春梅抱着一盏温酒，从后窗侧身过人，衣摆与脚步生得极干净。
她不过十五六岁，眼睛里却有一种“不慌”的光。
她手里端着盘子，眼睛却偷瞥着酒账——每日来往，她不识许多字，却会记数。
她把今日钱银在心里排成两列，心里默念：管住钱的人，迟早能管住人。
官人说楼要高才见月，我要的是梯子。
梯子不必刻在木头，也可藏在账里。
她把这句话藏进笑里，端着酒向前去了。
日落时分，西门庆在廊心站了一刻，背手看天。
天色在瓦棱上躺着，像一条被人用手抹顺的绸。
他不是看天色，是看风向——风从东转南，这是好的酒风。
他把掌柜叫到廊下，轻声道：“今夜灯少添一盏，酒稍温一分。
近门近窗的位子留给说话大的人，茶粗些，点心勤些。”
掌柜连声是，眼见着官人这样吩咐，总觉得自己也长了几分见识。
他回身叫小伙计们，脚下不由得快两步。
掌刑名的周爷与管税的刘爷还未至时，门外先到两桌散客，都是近来的新面孔。
西门庆并不多问，只把人让在靠外的位子，笑中不露齿——离得近，便要给得一些热闹；离得远，便该给些静。
他心里明白：人多是水，水沿着低处流，低处要打理干净，水才肯久留。
他站在门口，笑只到唇，不到齿，像把水引来的小石坝，稳在那儿。
夜夭夭地合拢来。
周爷与刘爷的轿子一前一后停下。
周爷步子沉，刘爷眼神轻。
两人进门时，都不约而同地抬眼看了看门额下的灯笼，纸厚，字正，火稳。
西门庆迎上去，躬身：“两位爷，今夜清坐。”
周爷摆手：“你这阵仗，哪里是清坐。”
刘爷笑：“少年得志，须当持重。”
西门庆答：“小子只会操心买卖，不敢操心天下。”
周爷把扇尖轻点他的肩窝，像是点了一个印：“会说话。”
席间先是泛泛话，谈河道、谈戏班、谈香油价。
笑声在席间来往，像几只蛾子绕着灯飞。
西门庆把一壶酒挪到周爷案前，第一滴酒先落在盏沿，沿着瓷里暗纹走了一小圈，才落进盏里。
他的手稳，心也稳。
他话不多，话里有分寸。
刘爷看看，心里记下一笔：与之可往。
楼上传来一声轻拍，丝竹起。
珠帘半卷，夹着风与灯。
帘下先有一片白，白得不毛躁，随后一个人形从那片白里慢慢走出来。
素月。
她并不艳，不艳的女子，反而难记，她却有一种“素”的锋。
她的素衣不是新白，是洗过许多遍的白，袖口与衣襟绣一线海棠，针脚细，压着衣料的光。
她先不言语，奉酒。
盏口氤氲，指尖稳。
西门庆接盏时，避她指背半分，避得自然，既不轻薄，也不生分。
素月看见，眼尾轻轻一弯：这人谨慎，谨慎得像把刀背在袖里，举手不露刃，言笑却有锋。
乐起时，她不急着唱词，先把琴上最细那根弦“嗒、嗒”两拨。
空弦最难听，她却拨得有骨。
她才缓缓放声：“人生百年如寄客，富贵繁华似过桥。
金盏满，月如勺，捞得几分留着宵。”
厅上顿时静了半拍，连油灯的火都似乎压了一压。
刘爷叹一声：“难得。”
周爷扇子停住半寸，扇骨在指间滑了滑。
西门庆把盏在手里一转，酒沿着瓷胎打圈，他笑：“姑娘名素月，却不素。
你这月光，有锋。”
素月抬眼，笑只到眼梢：“月照人间，不问贵贱；月也会亏圆，锋不过随时。”
周爷“好”了一声，刘爷斜睨着西门庆：“官人小心，这月光，照花也照人。”
素月侧身把曲调一转，不唱词，只拨空弦。
她低声道：“有些话，不必说在口上，声里自有。”
西门庆笑而不答，目光收得很近，像把一线火按入灰里，灰上还温着。
她从鬓边抽出一缕发，绕在弦上，弦涩了，声却更入心。
她说：“世上乐子多顺，人心不顺，曲太顺便无味。”
西门庆道：“若在我门下，可愿换弦？”
她抿唇：“换不换，由心，不由人。”
旁人只当调笑，这两人却在一句半句里试探着彼此的分寸与硬度。
周爷看在眼里，不点破，扇柄轻敲案沿——世道里，最难得是分寸，这两人，分寸都不差。
席散稍晚。
西门庆送两位爷出门。
门外风把灯笼纸面轻掀，露出里面的纹理。
周爷临别道：“少年有名，须要守名。”
刘爷笑里三分善意两分冷眼：“财来得快，去得也快。”
西门庆笑道：“谨记。”
他回头看厅心，烛火半明半暗，像一个字，一笔重，一笔轻。
他忽然想起素月拨空弦的两声“嗒、嗒”，心里也“嗒、嗒”了一下。
楼上三双眼没有同时闭。
潘金莲在帘边把扇叠好，扇骨碰到扇面，发出一声轻轻的“锵”。
她把这声给自己听：我不怕与狼共舞，只怕他不肯跳。
李瓶儿在烛下把琴弦轻轻放软，手心捧着一盏姜汤，汤面薄雾起，她对着那雾说：“慢慢来。”
春梅在后窗把灯芯修短，又把账册合上，再打开，再合上。
她有个癖好：合书前要再看一眼最后一行。
她看见那行字：“宜疏不堵。”
她把灯吹灭前又点了一下——确认，确认，再确认。
黑暗里，她的眼睛亮了一瞬。
夜更深，巡街人的木梆“笃、笃、笃”，把巷子里的风也敲得空了一些。
西门庆不急着睡，他在账房里把末页翻出来，写：“财如水，宜疏。”
又写：“人似器，须养。”
稍一顿，又添极细小一行：“水火既济，先防溢与灼。”
他写完自笑：写在纸上不如写在心上。
他把册子合上，指背轻轻刮过封皮，像顺一只伏在地上的兽，兽尾巴轻轻拍了两下，算是应了人。
门外一人作揖：“官人安。”
衣衫旧，面皮黄，是仁和堂的老客。
西门庆点头，说了“免钱”的话。
那人的眼里便亮起一点细小的光，像灯芯刚刚被人挑过。
小厮低声：“口碑自生。”
西门庆道：“恩是债。”
这话落在地上，像一滴凉水落进暖汤，“咝”一声，便没声了。
可那声，落在心里，还是要回响。
素月坐在小轿里，轿夫脚步稳。
她掀起轿帘一指宽，看见廊角那一汪灯影，又放下。
她把一枚旧铜钱握在掌心，钱上的篆字磨得不清。
她轻轻笑了一下——不知是笑钱，还是笑自己。
她把刚才那几句对得上又脱得开的话，心里再过一遍。
她知道：此人手里有灯，也有风。
她若要圆，先要经得亏。
她把铜钱翻到另一面，面上一个“通”字还留着一缕锋。
她把那缕锋也收入袖里。
“聚福堂”里还留着几桌散去的酒气。
掌柜把最后一盏酒自斟自饮，咂一声：“好酒。”
他把桌子擦了一遍，看门口灯笼，再看楼梯口，像看这屋子的气脉。
他在账页末尾也添了西个字：“宜疏不堵。”
他学官人的腔调，学得像，也不敢学全。
他知道：有些话，学一半刚好，学全了，便冒犯。
西门庆在廊下站了一刻，看檐角风铃被风拨得“叮叮”，像远处有谁在弹一根细弦。
他抬头看天，新月像一把极薄的刀，挂在瓦棱上。
他忽然记起说书人的第一声木拍：“诸位——人——心。”
他笑了一下，把笑收回去，袖中小算盘的珠子贴着掌心，不拨自稳。
他想着：渠己开一半，炉也砌一半。
还欠一口火，一瓢水。
火在风月里，水在官道上。
火旺则灼，水急则溢，须得拿捏。
拿捏者，心也。
他转身入内，把门轻轻掩了。
门缝里最后一线灯灭，阴影里另有一线更细的光，从木纹里渗出来，像一根发丝，牵着人往前去。
谁的？
不知。
只知这光不照路，只照心。
照着他心里那一处，正在长起来的什么——或许叫“起势”。
而在起势的背面，另一个字也在土里慢慢冒头：祸根。
城廓周围的风绕了一圈，把海棠花瓣吹落一地。
花瓣落在廊砖上，不响，像一张账，悄悄多了一行未对的数。
汴梁今夜与昨夜一样，又与昨夜不一样。
有人在灯下算账，有人在窗前数风，有人把刀背在袖里，有人把光藏在心上。
更鼓西下，夜声如绵，绵里藏针。
针不露头，只有极细的一丝凉意，在谁的颈后轻轻一划。
你若回头，什么也看不见；你若不回头，凉意便在心里记下一笔。
这便是汴梁，这便是人心。
灯火照人心，人心照灯火。
财、色、权、名，西条水在城里交错；有人顺水行舟，有人逆水撑篙；有人站在桥上看水，有人跳进水里学鱼。
水从不说话，只有在碰到石头的时候，才发出一点声。
那一点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却恰恰在人的耳朵里，留下一丝丝痕。
西门庆在屋里吹灭最后一盏灯的时候，忍不住又把门推开一线，看了一眼空廊。
空廊里黑得温和，黑得像一张尚未落款的字。
他在黑里点点头，仿佛看见有人在黑里朝他笑——那笑不热烈，也不寒冷，像一个精心做好的承诺，尚未启封。
他把门推紧，“咔嗒”——像算盘最后一珠拨到了位。
第一回到此，灯火己深，市声未尽。
汴梁睡着了，汴梁醒着。
醒着的是风，是心，是看不见的账；睡着的是灯，是影，是看得见的脸。
人心一动如波浪，富贵浮沉梦一场。
明日的戏，己在今夜的灯下写定了几笔，却还不肯翻给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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